人崇尚本源的香。聽說瑪瑙河邊的江口古鎮(zhèn)，有一座活了180年的酒坊，那兒有一種180年前叫“謙泰吉”的酒至今仍然活著，心里生了去看一看的愿望。前不久，陽光伴我來到瑪瑙河邊的江口，走進(jìn)了這座酒坊。
180年的時間并沒有像人們想象的那樣，讓這座酒坊變得腐敗。相反，它以又寬又高的門迎接我們。干凈而樸素的表面下面，內(nèi)含著一種勃勃生機(jī)，讓人非常明確地感受到了一種現(xiàn)代化的氣息在流溢。它現(xiàn)在是枝江酒業(yè)集團(tuán)的老廠坊。就在我走進(jìn)它的那一瞬間，陽光也照在了這座酒窖之上。在我眼里，陽光變成了這酒坊的一部分，變成了一片酒的芳香。180年的時間是怎樣落入了這個酒坊里的呢？我站到一群盛裝著釀酒五谷的長方形地坑旁邊。那一個個肚子朝著天的梯形，像秦始皇的兵馬俑一般，在我眼睛里列著隊(duì)形。它們一眼眼縱橫在體育場一樣大的地方，每一眼槽池都盈滿了正在發(fā)酵的五谷。槽坑的壁，已經(jīng)無法用詞語來掩飾它們的顏色。一位衣著和我們沒有二致的工人，正在一個槽池里一鍬鍬翻弄著發(fā)酵的糧食。那是由小麥、包谷、高粱、谷子等糧食形成的組合。它們混合在一起，呈現(xiàn)出一種深黃的顏色，像深秋的樹葉。巨大的膨脹的芳香，在工人的張揚(yáng)之間噴發(fā)出來。即使這些香氣很無形，可是我們非常分明地看到它們像透明的煙一樣，在陽光里升騰。因?yàn)樗鼈兊纳v，它們身后的墻或樹竟然被扭曲了。這讓我想到沙漠里水汽升騰的樣子，那種像透明的火在燃燒的樣子。升騰與舞蹈不知不覺將它們的存在，泄密給百米之外的人們。這該是多么美麗的香氣呵。這些香既不是糧食的芳香，也不是酒的醇香，而是位于二者之間的香，是一種極致的香，迷人的香。它非常容易進(jìn)入人的肺部，非常容易令人的心得到挨靠。它還令人產(chǎn)生許多聯(lián)想，比如糧食的香，酒的香，花的香，果實(shí)的香，母乳的香。好像我們的前生就沉浸在這種香氣里。這是一種令人迷戀但永遠(yuǎn)不會讓人沉醉的香，而且是永遠(yuǎn)令人向往的香。它和板栗樹花的香有些接近，和百花的郁香有些接近。但它來源于那些非常普通的糧食。它是它們的精華。最初，我以為它們是那些五谷的身體散了發(fā)出來的，直到站在槽沿上，它們還香氣依然，于是我將鼻子貼近槽的壁面，才發(fā)覺事情的真相。它們來源于這些槽坑的泥土。它們是經(jīng)過了時間調(diào)教的泥土。它們的皮膚和外面的泥土的皮膚幾乎一樣，黝黑而沉實(shí)，時輕時重，變化多端，讓人難以捕捉到準(zhǔn)確的色彩。那些香氣就躲在這些泥土后面。那些槽壁好像是一扇扇香氣的門。在它們的背面，關(guān)閉著180年的陳香。此時，我突然明白了：180年的時間，被這些坑槽發(fā)酵成了五谷的原香，像皇帝緊閉他的宮妃一樣，緊閉在這些池子里面。泥土成了這些時間的后宮。
從五谷沉睡之地出來，在通往煮酒作坊的巷道里，酒香變得真切多了。先前的五谷之香隱藏到了女兒墻后面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類似板栗花的香。煮酒作坊展現(xiàn)在眼前的是如同“紅高粱”里的場面。高高的酒甕，紅紅的爐火，剽悍的漢子，大而圓的花酒壇子。加上明火執(zhí)杖，從杜康至今的煮酒程式，在這里用180年時間放映著古老的影片。最粗獷最本色最放蕩不羈的酒，像突然從神農(nóng)架里跑出來的野人，撞響著我們的五臟六腑和魂魄大鐘。一根根干枯的酒簡，突然間有一冽像蛇一樣的清泉爬在了上面。頓時，撞人的酒香，加上酒流進(jìn)壇子的響聲，一瞬間帶著人們想象中所有的奢華如期而至。不必過細(xì)，此時只需綽起一把水瓢，接半瓢清冽的頭子酒（又叫花酒，喝第一杯叫穿花），像喝涼水一樣進(jìn)了肚腹之后，才發(fā)覺那綿軟之物原來是火。人的血性和豪氣讓這物件在一秒鐘內(nèi)點(diǎn)燃。人心里全部變成了它帶來的血性圖景。千余年前陸遜在這兒大敗劉備七十萬大軍顯少年英雄豪氣，許是喝了這瑪瑙河水釀成的酒的緣故。這時的酒香，是如同人的血與氣的香，是一種金屬的香，是力霸三軍力量的香。所有的野性、粗獷、豪氣全在這似水的身體作嫁的綿軟之物身上了。這就是180年時間的力量。它再次生動地告訴我們：時間是有香氣的，180年就是時間的陳香。不同的是，在這兒它變成了花酒的香。只有將它們品在嘴里，180年的隱藏才會展示于世。
走出勾兌車間，來到儲酒窖的房子，撲面涌來的是酒在睡眠里的夢香。為了避免瑪瑙河和長江的水浸入，他們將酒窖全部建在地面上。每個酒窖有近4米高，直徑有3米長。窖酒的窖泥也是用180前的時間發(fā)酵而成的，用鐵板包裹著。酒直接躺在窖里的泥巴里面，然后在里面呆上一年二年甚至三五年不等。我輕手輕腳走近它們時，它們睡得正香。它們的夢卻泄露了天機(jī)。它們的身體與靈魂的香氣，從它們的夢里溢了出來。這是真正的栗香。如果把枝江酒的香看成是一棵樹的話，那么，一開始五谷發(fā)酵的香氣則是板栗花的香；煮出來的酒花則是成熟的板栗掛在枝頭，爆裂開來之后的香；勾兌之后窖存的酒則是正在炒爆的板栗散發(fā)出來的香。此時，這種從夢里逸出來的香，正是那爆炒的板栗香。它的特性是令人沉醉。走在它們身旁，腿和心都有些發(fā)軟。即使它們此時無聲無息地睡著，躺在180年的時間發(fā)酵而成的泥巴里睡覺。但是它們的香氣依然會對一個不會喝酒的人構(gòu)成威脅。對飲酒者而言，則是釋放貪婪之好的另一種方式：在這些酒窖之間走一遭，不知不覺肚子里已經(jīng)住下了一兩二兩的甘霖�！八鼈冊�180年的泥巴里睡覺，至少要睡9個月。”9個月可以孕育一個孩子。在這兒，泥巴是酒的子宮，酒是泥巴的孩子。它們共同在孕育著，直到分娩。
離開了180年的時間，離開了180年的槽池、酒坊和酒窖，離開了含著180年人文精髓的枝江酒，我的鼻子、腹腔、心肺，乃至心神依然保留著那賽杜康的百年陳香。（杜鴻）
